山月不吹小松风

飞渡,飞渡。

【楼诚】冬日絮语

一 孟冬

 

冬天的到来总是一夜之间的事情。昨天明楼还领着两个小的穿着单衣满院子跑,今早就被大姐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喊起来,让自己把小时候的衣服找一找给阿诚套上。

 

等大姐刚一出门,明楼转身把自己又裹在被子里。明镜忘了两句话回头推门,一看床上只露出一个脑袋,嗔笑道:“你这个当大哥的还赖床啊,赶紧起来叫他俩去,别忘了今天要带着阿诚去买点新衣服,不能让孩子没事儿总捡你的旧衣服穿。”

 

床上那位闭着眼睛笑,答应:“好,大姐,您放心,我这就起了。”

 

明楼把腿伸出被子——呀,真是冷啊,这冬天说来就来,冷得毫不留情。他咬着后牙槽把冰凉的衣服迅速套在身上,然后在柜子的最底下翻出几件叠的整齐的薄毛衫。

 

手长脚长的明楼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划,想着哪件在阿诚身上穿比较好看。想来想去得出一个“阿诚穿什么都好看的结论”,拿了一件当时的自己最喜欢的宝石蓝色,朝阿诚的卧室走去。

 

悄悄探头看,小孩儿跟他睡觉的姿势一模一样,被子在脖子上紧紧裹着,整张床就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。明楼轻轻走进去,把阿诚要穿的衣服一并放进暖烘烘的被子里,这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是让风溜了进去,阿诚迷着眼喊了一声“大哥”,明楼把被子赶紧掖好,说:“再睡一会儿,别着急。”

 

明楼搓了搓手,又悄悄伸进去摸阿诚的手,唔,软软的小手带着些梦中的暖意——倒是放了心。

 

他想起来,这个小家伙刚来的时候不太愿意让人碰,低着头两只小手抓着衣角,明楼去拉他的手,他怯生生得不敢动。哄好了之后终于把小孩儿的手放在自己手心,但是那冰凉的触感让明楼鼻头一酸。

 

从那时候开始,他发现阿诚的手总是凉的,哪怕穿着厚衣服坐在暖和的地方也是凉的。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着了急,到处问人怎么调养,还私自跑到药房提了两副药回家,被明镜“你不要着急啊,不能给孩子乱吃药”给骂了回去。

 

明楼一开始回忆就眯着眼笑,一低头发现被他拉着手的小孩儿也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抿嘴看着他笑。

 

明楼又捏了捏暖暖的小爪子,“好啦,那我们起床,今天带你去买新衣服。”

 

 

二 仲冬

 

仲冬的颜色是窗户上那层薄雾的颜色。明诚站在厨房煮面条,盯着那薄雾忍不住伸手要画。他几笔画出两个拉着手的两个人,把指尖停在最后一笔上,一颗水珠顺着他手指停留的地方往下滑。

 

锅里水沸腾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。

 

他把火拧小,又笑着把窗户上的画擦去。

 

窗外的城市在黯然的夜色里渐渐清晰,公寓对面的面包店偶尔有一两对小情侣抱着长长的法棍走在冷风里。隔着水涔涔的窗户,几片雪从明诚眼前落下,他于是推开窗户想看清楚些——巴黎的冬天,比莫斯科的温柔太多。

 

冷风嗖的一下吹到他的脖子里,他一缩,然后又慢慢探出头去。

 

明诚曾经最怕冬天。每当冬天,水井离家的距离就显得那么远。他身上一件单衣,鼻头冻得发红,一路踉跄着又不敢掉眼泪。半人高的小孩子把那水桶当做了敌人,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它斗。回了家他自然不会耽误烧火,毕竟炉子架起来还能烤烤手。

 

后来,他的冬天里闯进了宝石蓝色的温度。那个早晨,大哥把自己小时候的薄毛衫塞在了他的被子里。他记得那天大哥还牵着他的手去买了新衣服,不过直到现在,明诚最喜欢的却依然是那件温软的宝石蓝。

 

再后来,明诚便不怕冬天了,相比于莫斯科,上海的冬天只能用“迟钝”一词来形容。


刚到伏龙芝的时候,他每天只穿一件薄衬衫在雪地里摸爬滚打。训练完,就忍着指尖回血的剧烈疼痛,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,于是再狠狠心,用雪把脸搓热。

 

毕业那天,明诚的教官见到明楼,说:“你的弟弟是这一期最优秀的学员,他身上有一股狠劲儿,如同一只杀气腾腾的豹子。”

 

明楼本来笑着,听到这句话却突然不笑了。他回头看了一眼提着箱子走来的明诚,向教官微笑道谢。

 

手续办完已近黄昏,雪刚刚停。明诚站在校门口说,“大哥来了,就得带我去吃那家我一直舍不得吃的餐厅。”难得开口,明诚笑得像个小狐狸,他大哥拍他的头,“嘿,刚见面就宰我,跟明台一个样子。”

 

明楼又“哼”了一声,鼻孔里冒出白气,看得两个高挑的青年人就站在一片蒙蒙寒雾中笑地前仰后合。

 

太久没见的两个人,刚打趣了几句又不说话了。他们并肩走在路上,明楼用余光看身边人冷硬的下颌线。他突然想去抓明诚的手,对方却下意识地一躲,而后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:“大哥,您这举动让我差点以为您要偷/袭我。”

 

明楼突然尴尬,短促地咳嗽了两声,然后又摆弄自己的围巾,“太久没见了,感觉你还是个小孩子。”

 

明诚又笑,笑着搀住大哥的胳膊:“好啦,也就是一期的训练时间,我的好大哥,您快点走,再不去吃饭,咱俩就要饿死了。”

 

到了餐厅,明大少爷精精致致点了几个菜,在灯影烛光下盯着对面人亮晶晶的眼睛。明诚把蘑菇汤递到大少爷眼前,“大哥,这次就不走啦?您快吃饭吧!”

 

明楼忍着笑意板脸,“哼,你再敢走到哪里去,现在我可是你的直接领导,你得跟着我呢!”

 

跟班儿的人憋着笑:“哎,明长官,知道啦。”

 

威严的明长官终于肯抬胳膊拿汤,却没想到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。

 

“手怎么这么凉?”

 

明诚搓搓手,“都习惯了,一直这样。”

 

明楼皱眉:“哎,小时候落下了病根儿,这么多年也难调理好,手凉脚凉的。”

 

“没事儿,大哥,都是小毛病。我被你喂得白白胖胖的,这次来莫斯科正好减肥了。”

 

明楼喝了一口汤,听着对面人胡七八拐地讲这些话。

 

明诚看他不说话,便也默默地吃饭。是太久没见了,也是因为没在这种情况下见过面。

 

烟缸死后,他们兄弟还没有好好坐下来说两句话,青瓷便从巴黎迢迢赶来莫斯科。

 

明诚认为大哥一定会同意的,或者,1934年入/党的那一天,他根本没有想到大哥除了支持还会有何顾虑。在他心里,从小就给他讲精忠报国的大哥,原本也肯定与自己同一心志。

 

他不知道的是,明楼把他送走的那一天心情有多复杂,他幸于自己的阿诚如今与他并肩作战,更怕未来出生入死的无数个瞬间。

 

离别那天明楼说:“我是一个军/人,从现在起,你也是了。”

 

明诚噙着眼泪,明楼也一样。

 

明诚来到这里便发了狠,他常常在训练痛苦到极致时想到过去。

 

故事在脑中回放,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前十年带给他来一种无名的戾气,这戾气积压了太久,无处释放。后来到了明家,他周身一片尽是明朗与美好,大哥用温暖的手拉着他时,那些不堪东西早都悄无声息地磨灭了去。

 

然而,他有时候会心惊,因为这些东西本不该是他的。他在虚脱的边缘挣扎——那雪藏的怨恨就要生发,又恍然在光里看见明楼长身玉立的背影,转过身向他伸出手。

 

反反复复。

 

明诚不信命,又偏偏在这件事上信极了命中注定。

 

分开的这些日子一直在写信,但信中“安好”与革/命战/士间的鼓舞总不敌见面时的冲击力更强些。这次明诚想着嘻嘻哈哈地把大哥哄好,总还是因为当时仓促而别,两人之间隔着一堵若有若无的墙。

 

吃饭回去的路上,路灯昏昏暗暗地洒在雪地里,凌冽的风把他们的耳尖吹红。


明楼终于先了开口,“你们的教官跟我说,你像一只杀气腾腾的豹子。”

 

明诚低着头听。

 

“其实,我不喜欢‘杀气腾腾’这个词。”明楼突然转身看着明诚,缓缓说,“阿诚,我们的心永远都是一样的,我们一样为国而战。但是,你要记得,你不是杀/手,而是一个战/士。”

 

明诚穆得一愣,站在了原地。

 

其实他的大哥什么都知道。

 

明楼又怎么会不知道。

 

——这孩子多少次路过曾经的“家”时咬紧了牙关,又多少次在梦中惊醒,眼里是泪水混杂着怒火;这个发着狠读书写字的小孩子;这个温顺地令人疼惜的小孩子……这个孩子冷静而迅速地长大,只因为童年就是抵在他身后的一把冰刀。

 

也只有这孩子知道,所有的一切都被明楼的温柔渐渐融化。

 

明诚确实快忘了那些痛苦,他曾微弱地萌生过一瞬间报复的心理,但当明楼握着他的手写下“明诚”二字的时候,他的心里便只剩下“报恩”。后来,初长成的青年看着明楼的背影时,左左右右,只剩下安心。而当他们离开故土到了巴黎,他在大哥的书房读报,不经意看到那些的书信时,他想,必须快速强大起来——他们一定要并肩作战。

 

因此,当冰天雪地带给身体带来极致的痛苦时,那些莫名其妙的闪念都成为了胸膛滚滚的热血。过往的痛苦与怨恨消融在了那些暗夜栗烈之中。

 

明楼久久凝望着他的眼睛,月色下,他们在彼此的眼底都看见了柔波。

 

明楼说:“阿诚,我明白你”,他突然伸出手来,“我会陪着你,你也要陪着我。未来的路,我们必须得一起走。”

 

明诚把手放在明楼手心,熟悉又陌生的温度让他一颤,他摸着他的骨节,便更加坚定地牵起那只手,走进月色之中。

 

锅里还在咕嘟咕嘟,明诚关上窗户,把面挑进两个碗里,对着客厅喊:“大哥,吃饭啦。”

 

回到巴黎的第一夜,明楼难得进厨房帮忙端碗,他走近那片刚刚被擦过的窗户,眯着眼对明诚笑:“今晚月色真美。”

 

明诚留给他一个潇潇洒洒的背影:“是的呀。”

 

三 暮冬初春

 

他们突然收到一封信,得知了明台的消息。两个老人没有回信,立马乘火车去了北京。

 

因为当年的一场酷/刑,明台身体一直不太好,在一年的冬天里一病不起。临走前,他给儿子明朗讲了当年的事情,遗愿便是务必寻到他的兄弟。兜兜转转找了两年,明朗终于打听到大伯二伯的一点消息,可是二人平/ 反后不知去向,只好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四处寄信。

 

见面便相拥而泣,两代人的苦涩在泪水中湍急回旋。明楼和明诚去墓园看了小弟,照片上的那个老人仍然如几十年前那样温和。

 

明朗给大伯二伯找了住处,但他们坚持要回去。

 

明诚笑着说,老了,不能再搬来搬去了,太折腾。

 

但明朗心疼他们住的地方条件不好,老居民楼里,冬天灌风夏天又不散热。明楼却道:“比这苦太多的地方我们也挨过来了,现在真的挺好,有时候还能下楼晒晒太阳,这种烟火气啊,最让人舒服啦。”

 

二人怕打扰孩子们的生活,硬是让明朗早早订票把他们送到火车站。

 

火车慢慢悠悠地从北京开回上海,他们一路上牵着手。

 

寒冬腊月里,窗外一片苍茫。明诚一手被明楼拉着,一手在寒了雾气的玻璃上画画。几笔画出当年他们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的那张合影。

 

明楼见了,捏捏他的手,感受到温度。

 

他们相视一笑。

 



***


忽如其来的冷空气让我好想他们,假期的最后一天随意码字,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没头没脑前言不搭后语的小片段。


不知道叫什么好,所以起名叫《冬日絮语》。


感谢 @mimi剑雨秋霜 咪太组织联文活动。


如有错误与建议希望大家能批评指正。


只因爱与热忱,对他们永怀敬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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